《金瓶梅》里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主题。第一个主题,是欲望。性,无疑是其中不能回避的重要一项。第二个主题,是死亡。即便到当今这个时代,公开谈论《金瓶梅》里的性还是不合时宜,死亡似乎好一点,但也未必好到哪里去。
欲望,死亡。这两个词勾勒出人们日常生活的禁区,所代表的是不安、失控、混乱、危险,底色阴沉而凄惶。所以东吴弄珠客题曰:《金瓶梅》,秽书也。
可是,善恶、美丑、净秽、安危真的足以说明一切么?人性可以做这样简单干脆的区分么?如果是,那么不单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,世上几乎所有伟大的思想和作品,都是名副其实的满纸荒唐言了。
但谁都知道,曹公说的荒唐并非真的荒唐。世界太复杂,人性的浑浊超乎想象,所以迷惑与辩驳才像泉水般源源不绝。古往今来,这看似荒唐的质疑和倾诉总未停歇。总有人隐隐觉得不对,他们不满足于世俗既定价值、概念的分野,总要从欲望里看到天真,从死亡里觅到生机,从淫里看到情,从污秽中见出美来。
回看现实,人往往不是被欲望所鼓舞,就是被欲望所拖累;不是在对死亡的想象中上升,就是在对死亡的想象中堕落。有对错么?没人有资格论定。但无论你是否胆敢面对,欲和死就这么存在着,让人逃无可逃。所以,为什么回避呢?也许,决定你将度过一个怎样的人生的关键不是别的,而正是与欲望和死亡签订一个怎样的协定。
文 | 刘晓蕾
从四大奇书到四大名著,从这一专名的变迁来看,《红楼梦》取代了《金瓶梅》。小说史上双峰并峙,便总有人执着要问: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,谁更伟大?
如果曹公在世,他应该不喜欢这样的比较,并会坦然承认自己对《金瓶梅》的借鉴。因为文学总在继承中发展,伟大的文学作品总是会相互照见。
《金瓶梅》打开了另一个世界
有《红楼梦》和《金瓶梅》两部书,对中国人来讲,是特别幸福的事情。它们呈现了两个世界,都不可或缺,都无可替代。有趣的是,很多资深红迷读了《金瓶梅》以后,觉得它比《红楼梦》写得更好,以至于很久都缓不过神来,就像拐入一条弯道,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,看见别有一番风景,这风景刺激了他,吸引了他。但是,当他转过这条弯道,回头再看,也许又别有一番感慨。
《金瓶梅》对欲望的描写酣畅淋漓,与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重叠之处。欲望被放大、被激励,好像书中世界又复活了一样。但这仅仅代表这个时代真实的一部分,另一部分,是更接近《红楼梦》的一面——对生命尊严和个体权利的追求,对人生中的爱、美、自由的追求。
《金瓶梅》主要有两个版本,一是《金瓶梅词话》,在大陆都是删减本;二是《绣像批评金瓶梅》,包含许多插图。《金瓶梅词话》更接近明清文学的水平,口语较多,也有很多重复、拖沓之处,最重要的是,有很多道德训诫。我们很难想象,在一部伟大的作品里,作者会经常跳出来说:你们不要学他这样啊!这是很倒人胃口的。好的作品,作者是隐藏的。《绣像批评金瓶梅》是一些有觉悟、有文学修养的文人对《金瓶梅词话》进行了一些修订和润色而来的,相对而言,道德训诫少了很多。
关于作者和版本的谜团,让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有了更多相似点。兰陵笑笑生是谁?我们一无所知。这位作者隐藏太深了,就像一粒沙,隐入了沙漠。他可以是书里任何一个人,他又谁也不是。然而,作者是谁,有时也没那么重要。在对文本有足够多的了解的基础上,研究会更有意义。
一腔悲悯,写出满纸云霞
作为文学作品,《金瓶梅》非常小众,但喜欢的人特别喜欢。明袁宏道评价:伏枕略观,云霞满纸。如果对它不了解,你也许会问:写欲望,写死亡,写得那么可怕的一本书,怎么会满纸云霞?
东吴弄珠客题曰:《金瓶梅》,秽书也。这话是中性的。人们往往以为,现实中文雅、优美的更好,但是污秽好不好呢?不管你喜不喜欢,污秽都客观存在着。我们身体有排泄,生命有黑夜,每个人内心都有灰暗的一面。
东吴弄珠客又说:读《金瓶梅》而生怜悯心者,菩萨也;生畏惧心者,君子也;生欢喜心者,小人也;生效法心者,乃禽兽耳。作者若没有悲悯心,对所写人物是断不会有这样的耐心的。换句话说,有这样的耐心,一定是爱着他们的。如果不爱,不会这么活色生香。
书中写李瓶儿算命,占卜婆子道:奶奶,你休怪我说:你尽好匹红罗,只可惜尺头短了些。意思是,你是一匹好看的绸缎,可惜命短了点。多么凄美的一句谶语,像诗一样,写出了李瓶儿的美丽。
第六回写王婆帮闲遇雨,王婆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打酒买菜,回来路上碰到大雨,慌忙躲在人家屋檐下,用手帕裹着头,把衣服都淋湿了。等了一歇,那雨脚慢了些,大步云飞来家。云飞二字多么精彩,拉皮条的王婆,怎么可能像美好的云彩一样飞回家?这让我们在王婆身上,也看到一种诗意。
第十九回,写李瓶儿嫁到西门庆家里,对西门庆说: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,一经你手,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。这话被一个人学到了——张爱玲。在《倾城之恋》里,范柳原对白流苏说,你的雨衣看起来好像个药瓶啊,你就是医我的药。
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都是以细节见长的,如果我们不理解这些文字背后所隐藏的作者的拳拳之心,可能会觉得满篇都是老婆舌头的废话,却忘了,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。
被欲望追逐的生命
普通版本的《金瓶梅》删减了很多段落,比如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。删掉好不好呢?有人说删掉以后更好,整部书更干净、更伟大了。可是别忘了,《金瓶梅》本来就不是一部干净的书。它是百无禁忌的。从吃喝玩乐,到床笫之欢,各种各样我们不太能说得出来的行为,它都能写下去。有些读者发现,其中关于性的书写其实很可怕,让人心生恐惧。
叔本华认为,人如果被欲望裹挟,就会永远在无聊、痛苦中摇摆。因为欲望一旦被满足,只会生出更多,而且每一次要求只会比之前更高。否则,人就难以拥有快乐的感觉。西门庆就是一个被欲望追逐的、根本停不下来的角色。他和潘金莲的性关系,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。他高涨的欲望不断被激发,借用各种辅助工具,将刺激的强度不断提升。但是每一次满足之后,他又非常无聊,只能去索取更强烈的刺激。
第四十二回的元宵之夜,西门庆和应伯爵等人看完花灯之后,后半夜,谁在二楼陪着他呢?王六儿。在第二十七回,西门庆正当盛年,他和潘金莲之间还有一种亲昵的配合,可是到这一回,他的欲望之弦已被拉伸到一定强度,快要绷断了。文中对他们性行为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——不是欢乐,没有快感,你会觉得,如果一直这么下去,该是多么寂寞、多么可怕的一件事。
欲望,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面,我们如果不能坦然地思考、谈论它,就是对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视而不见,就像封住了一个智慧的入口。唯有通过它透视自己的生命,才能看到它在人生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,才能进一步思考如何对待它。尤其在当今这个时代,当人身上各种各样的欲望都被激发出来,未来将走向何处呢?
当死亡到来
《金瓶梅》里写到三个人的死,让人读来心惊——李瓶儿、西门庆、潘金莲。今天主要说李瓶儿。
李瓶儿是个白富美,嫁给西门庆之前就很有钱了。西门庆在各方面都满足了她对男人的要求:外形俊朗、高大魁梧,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,在性方面也充满想象力。但是,和潘金莲那种原始的生命力、对爱情的期待、对性的渴望不一样,李瓶儿是社会中人,她期待安全感,想要美满的婚姻。
于是我们看到,之前那个严重性压抑的、做事有点心狠的女人,在嫁给一个全方位满足他的男人之后,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。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心满意足,她的与世无争,她的岁月静好,她的死心塌地。她甚至常劝西门庆到别人房里过夜,想和所有人都搞好关系,因为这样的生活太来之不易了。
李瓶儿的对手——潘金莲就像个圣斗士,不光爱欲强大,斗争欲也十分强烈,而且非常聪明。如果放在当今社会,潘金莲会是一位很有创造力的女性。放在《红楼梦》里,她可能是王熙凤,或者林黛玉。李瓶儿不管做什么,都被潘金莲压了一头。她从不和潘金莲正面交锋,但凡有一点斗争的势头,立马缴械投降。
儿子官哥死后,李瓶儿一病不起。病的原因有二,一来太伤心了,二来身上本就有一种恶疾,生产之后,一直恶露不尽。这病也和西门庆有关。第四十九回,西门庆偶然得了胡僧给他的一种特别的春药,先找王六儿试了,事后意犹未尽,又去找李瓶儿。李瓶儿因身上来月事推辞,西门庆却赖着不走。李瓶儿被缠得没法,说:我到明日死了,你也只寻我?
李瓶儿年轻漂亮,没人想到她会死,包括她自己。到第六十一回大家宴重阳的时候,她已经流血不止了。何老人说此病是精冲了血管起。见李瓶儿一日日瘦下去,西门庆只守着在房内哭泣,但也已无力回天了。
李瓶儿死于第六十二回,她临死的一幕,是恐怖孤独的一幕。她做噩梦,梦见花子虚抱着官哥来找她索命。花子虚的死,她自己有过错。但李瓶儿是《金瓶梅》里唯一会做噩梦的人。西门庆是无神论者,不怕报应。李瓶儿心软,对这个世界心怀愧疚,背负着罪恶感——但她是死得最早的。
临死时的李瓶儿,内心一半是恐惧,一半是孤独。她渴望有人来看她,但那些过来看她的人,却没有一个能和她对话。死到临头,那种不可替代的恐怖感觉笼罩着她。现实里每个人都是自私的,没人能理解她。这是宇宙天地间无法消灭的、亘古不变的恐惧和孤独,也是《金瓶梅》体现的生命哲学。
这时候,王姑子的出现,就像一根救命稻草——虽然她六根不净。李瓶儿说:王师父,你休要去了,与我做两日伴儿。在中国人的精神系统里,信仰是缺位的。什么是信仰?不是拜佛念佛就是信仰。信仰是要能给精神和生活以支撑的,让人在痛苦时不至于坍塌。李瓶儿死前的心灵历程,呈现出一种对世界深深失望的状态,体现了中国人精神上的克制。
从来没有一部小说,把死亡写得如此贴切,让我们即使在阳光明媚的春天,也能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。张竹坡评点《金瓶梅》,说它上半部热中有冷,下半部冷中有热。你可以在书中看到欲望、美食、热火朝天的市井生活,但如果你看不到它的冷,你就不是一个好的读者。所以,这部书也在考验我们,考验我们对人生的态度,考验我们生命的成色。
无力反思:命运为何如此?
死亡,是人生中的关键时刻。作家写死亡,是要让人关照和反思自己的人生。当你目睹了最亲近的人的死亡,是否会悚然心惊?当你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掉,是否会思考,该怎么活着呢?可悲的是,在《金瓶梅》里,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反思自己的人生,看清自己的处境,明白自己也终有一死的命运。
李瓶儿死后,西门庆不吃不喝,痛断肝肠,可他再痛苦,应伯爵的一番话,立刻就使他心地透彻、茅塞顿开了。应伯爵说:争奈你偌大家事,又居着前程,这一家大小,泰山也似靠着你。你若有好歹,怎么了得!……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,你疼不过,越不过他的情,成了服,令僧道念几卷经,大发送,葬埋在坟里,哥的心也尽了,也是嫂子一场的事,再还要怎样的?
接下来,我们就看到了一个中国传统文化里非常有特色的场面:葬礼如此隆重,如此热闹,每个人都承担起自己的角色,人一来,哇就开始哭。
西门庆难以独自面对悲伤,需要有人陪他,凭借一场热闹的丧礼,把内心的孤独感驱散。然后,很快,他又跟别的女人上床了。我们要怎么看待他呢?骂他吗?不忍心。他确实很孤独,很软弱。他承受不了他的痛苦,但又只能靠这种方式填补空虚。
《金瓶梅》写出了人性的软弱,写出了人性的晦暗,写出了我们内心不可碰触的、不可救药的一面。从某种角度看,西门庆也许就是我们自己。但是,我们要活成他那个样子吗?
西门庆死的时候也很悲惨,他对世界充满了眷恋。他死后,潘金莲被吴月娘赶走,又回到王婆那里——重新回到了生活的原点。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,害了那么多人之后,竟又回到了生活原点——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啊?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?但是,潘金莲没有,她不具备反思的能力。在王婆那里,她又勾搭上王婆的儿子。作者写她倚着门嗑瓜子的样子,她完全不懂自己身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,为什么命运把她带到了这样的境地。
从《金瓶梅》里,我们看见自身的脆弱、贪婪和自负,并由此悚然心惊: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?所以,《金瓶梅》实际上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:到底怎样才能过好自己的一生?
于是,我们来到了《红楼梦》的世界。我相信《红楼梦》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: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?
怎样的人生值得一过?
兰陵笑笑生大致在明万历年间完成《金瓶梅》的创作,和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相隔约一百年,但是遥遥呼应。《金瓶梅》写市井,《红楼梦》写贵族,两者都试图回答关于人的本质问题:什么是人?人以怎样的姿态生活?
《金瓶梅》的世界是没有光彩的,它晦暗、深邃、鲜血淋漓;《红楼梦》虽是悲凉之雾,遍被华林,但它所呈现的生命基调是明亮的。细心的读者可能发现,《金瓶梅》里的韩爱姐,特别像《红楼梦》里的人物,她仿佛暗示着一种关联:在《金瓶梅》结束的地方,《红楼梦》开始了。
大观园建成之后,宝玉和姐妹们搬进去住,开启了一个充满爱、美、自由气息的诗意空间。三月桃花树下,宝黛共读禁书,默默分享彼此对爱情和命运的理解。宝玉走后,黛玉听见梨香院传来的歌声,不禁心痛神痴,无法站立。这是生命中重要的事情:爱的萌动,一种精神上的觉醒。
芒种节,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,饯别花神。宝钗扑蝶,黛玉葬花。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。宝玉听见了,痛倒在山坡之上。他心里想什么呢?再美好的生命,有一天也会消失。园中花柳繁华的一切,最终又会怎样呢?一种巨大的悲哀扑面而来,无法排遣。正是这样一种悲痛,让他痛倒在山坡之上。这是宝玉和黛玉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命题,这也是《金瓶梅》里的那些人物根本无力承受和回答的问题。
也许宝玉、黛玉骨子里都是悲观主义者,所以对人类命运的悲剧本质有一种默契的共识。人终有一死,活着一定是悲剧,但是呢?这不重要。重要的是应该怎样活。存在主义者们说,向死而生。要爱。趁彼此都活着,用尽全力珍惜美好的生命。
事实上,不光黛玉、宝玉,还有龄官、贾蔷,小红、贾芸,司琪和香菱……他们是敢爱的。在爱里,他们实现对自我生命的救赎。
世界是很糟糕的,我们这个时代也很糟糕,不道德的人可能过得很好,放弃底线的人可能更成功。但那又怎样呢?他们缺乏对生命的敏感,缺少对爱与美的看见和捕捉的能力。而《红楼梦》告诉我们,拥有这种能力,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。它是我们生命中最明亮、最值得珍惜的事。
兰陵笑笑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一部伟大的书,但曹雪芹是知道的,他有高度的文学自觉和审美修养——《红楼梦》的整体架构如此宏大,又如此精微,呈现了文学所能抵达的极致之境。
如果说《金瓶梅》写下了一种徒劳,写下了因为蒙昧而显得晦暗无光的人生,那么曹雪芹则写下了在一切破败之后,什么才是最珍贵的。《红楼梦》确认了我们真实拥有过的爱、美、自由,那是永远不会被磨灭的生命的价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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