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苦和忧愁,是这三十几岁的人瘦削的脸上固定的表情。高增福是沉默寡言的。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,他总像刚刚独自一个人哭过的样子;其实他即使在埋葬女人的时候,也没掉过一颗眼泪珠。他的出身已经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种特别的素质,使他能够用咬牙的沉默,抵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。他既不诉苦,也不埋怨,拿起农具是男人,拿起灶具是女人。作为乡人民代表,他还得经常在黑夜抱着才才,参加村内各种会议。有时要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去开会,他也把才才背在背上。
“志明,你寻我做啥?”高增福回到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,静静地问,鼻尖上沾着玉米粉。
孙委员转过身来,神气活像区上甚至县上派下来的干部,手里拿着一张纸,扬起脑袋看着姚士杰四合院的砖瓦院墙,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响声,用权威的喉音说:
“哼!嗯?你和富农的关系又好哩?”
“谁?”
“这官渠岸只姚士杰有碾子吗?”
“你,啥意思?”
“啥意思!人家会说:乡人民代表又和富农拉扯开哩!怪不得一般农民见土改的一股风刮过去了,又和富农拉上关系哩!”
“放屁!——”高增福嘲弄地笑骂说,“孙委员!少在我跟前装相!有事你快说,没事我忙!”
“你互助组添了几户?”
“一户也没!”
“为啥?不说你要吸收两户中农吗?”
“人家不来!”
“那么,还是四个劳力,一个畜力?”
“嗯!”
孙水嘴走后,高增福在碾房里一边推碾子,一边无限感慨地思量:
“郭主任专心发家啰,对工作,心淡啰。我这互助组畜力困难,想吸收两户中农,投他的大面子给人家说说,他嘴里空答应,到底还是没说。他把从乡上应回来的啥工作,都推给孙水嘴办,他和振海闷头干活!水嘴积极,不是为人民,保险又谋着啥好事哩。你看他在黄堡兴盛德字号当过伙计的那身街溜子气吧!唉,谁能给郭主任提醒提醒就好哩。可惜!可惜!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庄稼人啊!……”
高增福轧完玉米糁糁,走进富农砖墁地四合院去还笤帚。
“放在那里!”姚士杰毡帽下边的胖脸阴沉着,厌恶地说。
高增福把笤帚放在楼下的窗台上。趁这个工夫,他从没有糊纸的窗格子中间,瞅见前楼下边砖脚地上,立着几条装满粮食的口袋。他达到了他从这院借笤帚的目的了。
“唉!又装起几口袋……”当他走出街门洞的时候,心中灰暗地想着。这件事在他肚里结起一颗很难受的疙瘩——富农把粮食往外村转移,假亲戚的名,剥削穷庄稼人;本村的困难户又转弯抹角,投面子向外村掏大利借粮哩。
整整一天,高增福哪里也不去。他蹲在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编稻草帘子,一边机警地留意着他的富农邻居的动静。既不是责任感,也不是好奇心,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感情,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切。对于高增福,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的心疼。他对他的邻居的仇视是刻骨的,不可调和的。在他看来,富农剥削人这一和地主是一样可恶。土改的那二年,姚士杰每年春天拿出十石粮食交给村干部周借给困难户;现在颁发了土地证,富农的狰狞面目,又露了本相。高增福一定要看看姚士杰的这几口袋粮食,又往什么地方运。
但是直至日头落在西边邻县的秦岭山丛,春寒从终南山降临到平原上的村庄里来,高增福的手冷得不能再在露天地里编稻草帘子了,他也没发现邻居有什么动静。
夜里,二更天,从黄堡东原上升起的月亮,照到高增福草棚屋的窗纸上了。父亲搂着的儿子,在炕上睡着了。父亲眼皮也涩涩的,迷迷糊糊,也快要睡着了。好像所有心中搁事的人一样,他睡不踏实的。听得邻居的街门扇一响,他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,眼皮立刻灵活了。
高增福急忙穿好衣裳,出来看时,一个人赶着一头牲口,牵着一头牲口的黑影子,已经过了有几棵柏树的姚家坟园南边了。
“哼!这小子,做贼心虚!”他心里想,急忙把才娃在里头睡着的草棚屋的板门关住,向住在皂龙渠那边的民兵队长冯有万家里奔去了。他惹得全官渠岸的狗都咬起来了。犬吠声一直把他送到下河沿冯有万的草棚屋窗前。
“万!万!”他趴在民兵队长外窗台向屋里喊叫,呼哧呼哧喘气。
“啊?”冯有万在里头答应。
“快!”
“啥事?”
“快起!”
过了一刻儿,穿上衣裳,掂着步枪的冯有万冲出板门了。他目光炯炯地探照着月光中的高增福。这小伙子真强悍,显出战斗的紧张,用手结着尚未结好的棉袄纽扣。
高增福把一只手搭在冯有万胳膊上,低低地告他,发现了什么鬼鬼祟祟的情况。
“咱村的困难户等着活跃借贷哩,他小子连夜往外村转粮!”
“我把他堵回来!问他狗日的转出去做啥!”
冯有万说着就跑,两只脚不着地似的飞快。从黑糊糊的青稞苗中间月光照白的小径上,他向高增福指给的方向飞跑去了。
高增福自己朝郭振山的草棚院走去,脚跟很有劲。
“终究还是把你捉住了!”增福满意地想,在脑子里对姚士杰说,“你总是见不得人!要是你敢光明正大放高利贷,为啥要黑天半夜偷偷摸摸弄事哩?”
高增福想:报告给代表主任,够他姚士杰受!郭振山会胸脯一挺,眼一瞪,轰炸机投弹一般吼叫一声,姚士杰就同老鼠见猫一般,缩做一团了。高增福看见这个情景,心里多么畅快啊!全村人都敬佩郭振山,不是他高增福一个人!解放前,姚士杰在蛤蟆滩为王的年头,郭振山也不怕他。人们把姚士杰使用的那条渠叫做霸王渠。无论什么时候,只要姓姚的稻地要水,他就理直气壮把穷佃户正灌的水口堵了,也没人敢吭气。那年夏天,高大的郭振山和强壮的姚士杰,在渠岸草地上扭打起来了。郭振山扭着姚士杰的领口,姚士杰抓着郭振山的布衫,两个人过了汤河,进了下堡村大庙里头当时的国民党乡公所说理。郭振山的这份大胆,把他变成穷佃户们崇拜的英雄,因为他满足了他们藏在内心不敢表达的愿望。现在,高增福相信:代表主任绝不会容忍富农破坏活跃借贷的工作!
带着坚定的信心,高增福带劲地叩响代表主任的街门。郭振山在里头深处应了声。过了一刻儿,听见门板响,主任掩着衣襟出来了。高大的身体带着火炕上被窝里的热气,他上身微微弯着,听着这位热心为大伙奔跑的人民代表的紧急报告。郭振山对姚士杰的仇恨和他对活跃借贷工作的担心,使他对富农的行为冒火了。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冒出的热气,直喷到高增福脸上来了。高增福想:这一状告准了!
“叫我回去结上腰带,咱走!”
郭振山回屋里去结腰带了。高增福在外头等着,高兴地想着冯有万那两条飞毛腿,说不定这时已经追上了姚士杰。
但郭振山从深院里出来,软了:“啊呀!增福,我刚才一思量,不对哇!”
高增福疑惑起来了。
“怎么?不可以把他挡回来吗?咱政府出了活跃借贷的指示,他把粮食转出去放高利贷哩!追回来,咱理问他!”
“他在哪里放高利贷?给谁放?放了多少?利息多高?你都调查清楚哩吧?”
“这,这,还没调查……”
“不对!增福!姚士杰自己绝不认账!”
“他不认账!咱问他:不是放高利贷,为啥黑天半夜偷偷摸摸……”
“他说:他不是偷旁人的粮食。他说:他自家的粮食,他愿意白日运哩,还是黑夜运哩,旁人管不着。增福,咱政府宣布了土改结束,解除了对地主和富农的财产的冻结了。姚士杰是条恶狗,不好惹。咱没条款挡人家的粮食呀。”熟悉规章制度的郭振山,很理智地说服高增福。
高增福肚里没有词句了。因一时的冲动,做下这冒失的事情。他心里开始有不安。他没想到土改时期已经结束了,而这是很重要的一。
停了停,他寻思到了一条:
“那么,活跃借贷的指示,不是咱中央人民政府出的吗?”
“嘿嘿!”郭振山非常亲切地说,“增福!那是指示,不是法令嘛!咱不能强迫人家嘛。”郭振山忽然感慨地说,“兄弟!我也愿意老像土改时一样好办事,可那好年头过去啰。”
说着,郭振山又一片好心地劝说高增福:“人们都该打自个人过光景的主意了。兄弟!共产党对穷庄稼人好是好,不能年年土改嘛!要从发展生产上,解决老根子的问题嘛!”
代表主任说出了这句话,高增福从心里往外凉,直至浑身冰凉。
“我高增福倒凭什么发展生产呢?你郭振山能发展生产了!”高增福在心里不满地想,开始对他曾经那么敬佩的人,有了反感。
“那么有万挡住姚士杰,该怎说呢?”他打个寒噤问,显得颓唐极了。
“这有啥?”郭振山气魄很大地笑说,“你去告诉有万,放那个小子走就是哩。咱不找他的麻烦,他还找咱的碴儿吗?好冷!你快去吧。你把才才放到哪里了呢?你太积极了!”
高增福在回转的路上,心是凉的,腿是软的,脑袋是木的。他感觉到郭振山对他的关心和表扬,是空洞洞的,没有价值的。他感觉到自己前途茫茫,往后的光景难混了。他承认不该挡富农的粮食,郭振山比他更懂得政策。但是郭振山的言词,他说话的神气和他的笑,却表现出他现在已经变富了,不再能体会困难户的心情了。他再不能像解放初期,特别是土改初期发动贫雇农的时候那样,对穷苦人说些热烈的同情话了。这个在村里威望极高的共产党员的变化,给可怜的高增福精神上增添了负担。他担心:像目前的境况,他很难保住他分到的六亩稻地。说什么呢?缺口粮,上稻地的肥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。耕畜贷款还在黄堡镇人民银行营业所的账上写着哩,以后的贷款还轮到他吗?他想着: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,入了梁生宝的互助组,他也许不会有这一层忧愁。但他住得离下河沿二里远。
噫!前面迎面大踏步走来一个人,那是谁呢?
“有万!”高增福试着吼叫。
“增福!你这人!”是冯有万,声音在静夜的平原上清晰地说,“你这人!人家朝黄堡走哩,你叫我朝南追。”
“呵呀呀!姚士杰鬼这大?朝南走了一截,绕开官渠岸,又朝东拐,迷惑人哩!还是上他丈人爸家哩!”高增福心里惊讶地想,嘴里说,“没追上算哩!”
冯有万,黑制帽掀在后脑上,宽阔的前额上汗水在月光下闪亮,背着步枪站在高增福面前,奇怪地问:
“你怎不高兴?”
“没啥。”高增福很庆幸没追上姚士杰,警戒自己不要对这个直性子民兵队长流露一句对代表主任不满的话,含含糊糊地说,“咱们回去吧。以后……以后再……”
在苍苍茫茫的夜色中,高增福独自在黑糊糊的麦地里灰色的小径上回家。他想到自己心上的人,长眠在丈二深的土地里,又想到好像一块什么东西似的,被丢在草棚屋炕上的可怜才才。他想到两户中农不愿入他的互助组的冷情,想到半月以后没有粮食吃的苦境。他鼻根一酸,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。但是他咬住嘴唇,没有让眼泪掉下来。他眨了几下眼皮,泪水经鼻泪管到鼻腔、到咽喉,然后带着一股咸盐味,从食道流进装着几碗稀玉米糊糊的肚囊里去了。
“哭做啥!”他责备自己软弱,“骨头挺硬!到哪里说哪里的话!你不是从旧社会也熬出来了吗?即便郭振山靠不上了,共产党不是只他一个人,怕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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